聞笙是十月搬進(jìn)傅家的，當(dāng)時正是石榴成熟的時候。

　　進(jìn)門的那天，他看見了滿樹的燈籠，有的紅艷艷的掛在枝頭搖搖欲墜，有的裂了口，露出里面一排一排紫紅色的果肉。

　　那時候的聞笙剛動完手術(shù)，是被高叔抱著走進(jìn)那棟二層小樓的。

　　T市靠北，十月已經(jīng)霜凍，他術(shù)后怕風(fēng)，被馮媽媽用那床羊絨的毯子裹得嚴(yán)嚴(yán)實實的，只留了那么一條喘氣的縫。

　　他露出眼睛從那條縫里看出去，一路盯著那些石榴，直到看不見了，才又閉上眼睛。

　　他沒見過這個。

　　倒不是說南方?jīng)]有，只是他出門少，從小就沒怎么見過長在樹上的果子，尤其是這樣顏色誘人的。

　　等被高叔安置好了，聞笙平躺在床上，馮媽媽前前后后的為他忙活，他的眼睛一直盯著那扇窗戶，窗外是石榴樹柔軟的枝，被果實墜得微微發(fā)顫，風(fēng)一吹就輕輕的搖動起來。

　　馮媽媽心細(xì)，發(fā)現(xiàn)他一直瞧著窗外，也跟著往外看了看，那顆大石榴就湊在窗戶邊上，紅得很顯眼。

　　“想吃這個？”

　　馮媽媽說著話，給他掖緊了被角，像是生怕一絲風(fēng)漏進(jìn)去，凍壞了他。

　　聞笙眨眨眼，看著馮媽媽靦腆的笑了。他瘦得貓兒一樣的臉可憐又可愛，細(xì)白的五根手指用力攥了攥被角。

　　他病的太久，很多年沒怎么曬太陽，缺鈣，指甲是軟的，抓被子的時候都會彎曲。

　　馮媽媽看見了，又把他的手放進(jìn)被子里，輕聲教訓(xùn)：“程大夫說不叫吹風(fēng)，怎么不長記性?！?/p>

　　聞笙垂下眼睛癟了癟嘴，他每次吃教訓(xùn)都像這樣，好像誰給了他委屈受。

　　“你現(xiàn)在的胃口吃不了這個，往后等你好了，想吃多少大少爺難道還屈著你？”

　　馮媽媽看著一臉的委屈相、躺著不說話的聞笙，又心軟。

　　她像往常一樣摸了摸他可憐兮兮的小貓臉兒，給他把蓋在眼睛上的頭發(fā)撥到一邊兒去，“等過兩天，好一些了，我給你剝一點吃，不過咱們得先問程大夫，好不好？”

　　聞笙這才笑了，眼睛瞇著，點了點頭。

　　他身體不好這事兒，自己也知道。

　　七八歲的時候就鬧過幾場大病，險些沒救回來。長到十歲，家里人遺傳給他的毛病也犯了，時好時壞了許多年，到現(xiàn)在十六歲，胳膊細(xì)的還像是五六歲的小孩。

　　如果只是身體不好，倒也算了，聞家有錢，養(yǎng)得起，不過就是看病吃藥，只要錢花下去了，總能吊著一條命在。

　　可偏偏突如其來的一場風(fēng)波，就把那么大一個家搖散了，死的死、坐牢的坐牢，只剩下一個聞笙，孤零零的、形單影只，像只離群的小燕。

　　“馮媽，大少爺?shù)碾娫?！?/p>

　　高叔喊話的聲音從樓下傳上來，馮媽媽聽了就趕緊往樓下跑，她有手機(jī)，可大少爺?shù)碾娫拸膩碇煌永锎?，要是接的遲了，那邊不耐煩，又是十天半個月聯(lián)系不上。

　　馮媽媽跑的急，胳膊在樓梯的扶手上撞了一下，當(dāng)時就好大一塊烏青。

　　她顧不上叫痛，跑到高叔身邊接過聽筒，那邊低沉微啞的聲音傳出來，語氣冷硬又嚴(yán)厲：“回來了？”

　　“回來了大少爺?！?/p>

　　“他呢？”

　　“接來了，剛出院就接過來了，現(xiàn)在正在二樓躺著，乖的很，不哭也不鬧，剛才還說要吃石榴?！?/p>

　　“恩。”

　　那邊嗯了一聲表示知道了，頓了頓又說：“別給他亂吃，問問程昱?！?/p>

　　“是，我也是這么想，他身子骨這么弱又剛動完手術(shù)，怕給他吃壞了?！?/p>

　　馮媽媽單立著一只腳，半個身子靠在桌沿上，另一只腳的腳背有一下沒一下的磕著自己的腳踝，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怪不好意思的張嘴：“大少爺，您是好久沒回來了，他說想您呢，您什么時候回來看看他？”

　　聽筒那邊沉默了一會兒，略頓了頓才回：“最近忙，等閑下來，我去瞧瞧。”

　　傅遠(yuǎn)這些年越來越得用了，自然也就越來越忙，十天半個月回不了一趟家是常事，不過這回他去外地已經(jīng)半年了，按理說再怎么忙公事也總該回來看看。

　　尤其是聞笙才報過兩次病危，病床上撕心裂肺地喊了他好些次，可他就是推說忙，居然一次都沒回來。

　　馮媽媽想不通，都是她打小看著長大的，這個傅遠(yuǎn)的心怎么就能這么狠？

　　她想著想著，有些生氣，又有些憐憫樓上的孩子，語氣都變得有些沖。

　　“大少爺，不是我仗著照顧過您幾年倚老賣老，實在是這孩子我瞧著都心疼，他也沒有別的惦記的人了，身邊算得上是親人的，獨獨就剩下你一個，你要是有空，就來瞧瞧他吧，算是我求您了大少爺。”

　　馮媽媽少有這么說話的時候，說著說著又忍不住掉了眼淚，嗓音里透著壓抑的哽咽。

　　她在聞家做工三十多年，安分守己，不該說的話一句不說，從不愿意給主家添麻煩。如果不是實在太心疼聞笙，她也不敢對傅遠(yuǎn)說這么僭越的話。

　　那邊沉默了，高叔側(cè)著耳朵聽了一會，心里有點打鼓。

　　傅遠(yuǎn)的脾氣比起他父親，更冷更硬，更陰晴不定。他的性子誰也摸不準(zhǔn)，要是馮媽媽這話說的觸了他的霉頭，誰也猜不著他會干出什么事兒來。

　　這種死一樣的寂靜維持了大概一分鐘，馮媽媽那點沖動的勁兒過去了，人也有點后怕，握著聽筒的手都在抖，兩只腳纏在一起，扭股糖一樣緊絞著，額頭上冒出一層細(xì)密的冷汗。

　　“大……大少爺……”

　　“知道了，后天我回去一趟。”傅遠(yuǎn)不等她說完，直接打斷了她的話，語氣雖然頗不耐煩，但好在并不像是發(fā)火。

　　高叔和馮媽媽同時松了一口氣，那邊很快就掛斷了，兩人對視一眼，都從對方臉上看出一絲喜色。

　　“怎樣說？要回來啦？幾時回來？”

　　高叔迫不及待地湊上去問，他聽的不真切，只聽到一個“知道了”，一個“回去一趟”，余下的并沒有聽得太清楚。

　　馮媽媽一臉喜色，輕手輕腳地掛上電話，眼角的皺紋愉快的畫出一條一條的紋路。

　　“說是后天回來，好事情好事情，我去告訴笙笙知道，他要是知道了一定開心！”

　　“哎，還是先別說的好，大少爺事情多，雖然答應(yīng)了，后日能不能回得來還兩樣說，別叫他空歡喜?！?/p>

　　高叔搖搖頭，很不贊成馮媽媽的意思。

　　馮媽媽原本就要上樓去了，聽了他的話，將將立住腳，猶豫了一會，興奮的勁兒也去了八成。

　　“是嘞，能不能回得來還不一定呢?！?/p>

　　她重復(fù)一遍，又重重地嘆了一口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