牧野靜風(fēng)的心便一個勁地往下沉,往下沉……他已明白可能已發(fā)生了什么事,但仍是盡量以平緩的聲音道:“葉姑娘,棲兒他……怎么了?”
葉飛飛經(jīng)此一問,身子便如秋風(fēng)中的枯葉般劇烈地顫抖起來,她似乎是在極力地試圖抑制自己的情感,但卻力不從心!
牧野靜風(fēng)心知葉飛飛一直很堅強,這是她自幼飄泊江湖磨礪的結(jié)果,此時見對方如此模樣,他心中的不祥之感更甚!
原來,葉飛飛沖出竹陣后,立即選擇了一個方向疾追,他所選擇的方向正是蒼老的聲音訓(xùn)斥仇術(shù)時所在的方向——她也說不上有什么理由要選擇這個方向。
但事實上沿著這個方向疾追二里,卻未見敵人的蹤影!
顯然,這是因為她所選擇的方向有誤!因為對方人數(shù)頗多,不可能每個人的武功都在葉飛飛之上,葉飛飛如此奮力追趕,如果方向正確,不會一無所獲!
葉飛飛想到自己南轅北轍,與敵人相去越來越遠,要想救棲兒越發(fā)不可能了,不由深深自責(zé)!
她強捺心中自責(zé)懊悔之情,折返原地,就在她折返回來時,見到了牧野靜風(fēng),按理她對牧野靜風(fēng)的身影已再熟悉不過了,但此時她是悲恨交加,加上自責(zé),使她的精神恍惚,一見竹陣中有人影出現(xiàn),立即想到如果對方還有人留在此處,說不定可以制住他并問出牧野棲的下落……
于是,她根本沒有多做考慮,悄然向牧野靜風(fēng)這邊掩殺過來,為了能救牧野棲,她甚至不惜一改平日作風(fēng),偷襲牧野靜風(fēng)!
在自己的兵器即將飲血的那一剎間,她才從緊張與興奮中清醒過來,分辨出自己全力一擊的對象赫然是牧野靜風(fēng)!
若不是牧野靜風(fēng)的武功已出神入化,收發(fā)自如,乍聽驚呼聲是葉飛飛的聲音后,立即收手,只怕兩人都將抱憾終生!
牧野靜風(fēng)強自鎮(zhèn)定道:“葉姑娘,莫非棲兒已有……不測?”
葉飛飛哽咽道:“棲兒他……已被來歷不明的人挾制而去,全怨我保護不周……”
牧野靜風(fēng)心中一痛,卻仍道:“今夜之變故看似偶然,其實想必已是蓄謀已久,來勢洶洶,實難抵擋,葉姑娘不必自責(zé)?!?/p>
十年來,他一直稱葉飛飛為“葉姑娘”,雖然如今葉飛飛已不再青春年少,但他仍是改不了口,而葉飛飛自身也未覺得有什么不妥之處。
葉飛飛心知此時并非傷心自責(zé)之時,在牧野靜風(fēng)好言勸慰下,強自平復(fù)心緒,道:“穆大哥,原來客棧中的‘小杜’本是臥底之人!”
牧野靜風(fēng)“啊”了一聲,很是吃驚,忙問道:“葉姑娘為何有如此說法?”
當(dāng)下葉飛飛便將自己與牧野棲由暗道中撤出后的經(jīng)歷細細說了一遍。
牧野靜風(fēng)聽罷,沉默了,若有所思地望著遠處蒼茫的夜色。
半晌,他才吁了一口氣,道:“如此看來,棲兒一時倒不會有性命之憂?!?/p>
這一點葉飛飛也明白,對方若是為了加害牧野棲,就不必將他帶走。何況仇術(shù)獻出火攻之計時,還因為此計可能會傷及牧野棲而遭斥責(zé)!
雖然知道牧野棲暫時不會有性命之憂,但牧野靜風(fēng)的心情卻仍是沉重如鉛!
水紅袖為了他自毀容貌,甚至于今夜不惜犧牲自己的性命……
蒙敏已受了傷;
小木被幽求挾制而去不知所蹤;
而現(xiàn)在,愛兒牧野棲竟也被挾制而去……
一連串的變故,對牧野靜風(fēng)的打擊著實不小!
再聯(lián)想到自己師祖當(dāng)年不幸的境遇,想到父親牧野笛為霸天城城主所殺……
“為什么如此多的不幸都要降臨在自己的親人身上,難道自己是一個不祥之人?”牧野靜風(fēng)越想越覺得壓抑沉悶,恨不能長嘯一聲,叩問蒼天!
今夜所發(fā)生的一切都那般的不可思議!無論是猴主,還是紅衣老者血火老怪,或是俊少年、金針銀線婁巧衣、幽求、大驚小怪,他們都應(yīng)該不是尋常人物,但牧野靜風(fēng)卻從未聽說過江湖中有他們這些人!
而他們攻襲笛風(fēng)客棧的目的更是神秘莫測!小木與牧野棲雙雙失蹤,更是匪夷所思!為什么同時有人對牧野棲與小木這樣年幼的孩子產(chǎn)生興趣,而不惜為之勞師動眾?
幽求與挾制棲兒的人會不會是同一伙人?
血火老怪口口聲聲稱自己為“少主”,這是一種誤會,還是背后的確隱有一個天大的秘密?
許許多多的問題千纏百結(jié),糾葛于牧野靜風(fēng)的腦中,一時如何能理清頭緒?
太湖馬跡半島秦履峰南側(cè)。
此島之名,是源于一個傳說。傳說秦始皇東巡,乘其龍馬,一路奔馳,興致盎然。及至此島南側(cè),忽見前面煙波浩渺,云蒸霞蔚,氣象萬千??v使胸襟廣大如始皇帝者,也不由為眼前景致所震撼,立即勒馬觀望,秦始皇所乘乃異于凡胎的龍馬,竟能在頃刻間化極動為極靜!但它的四蹄卻因發(fā)力過猛,在地面巖石上留下了四個深深的蹄??!
于是,人們將此島命名為馬跡島,島上最高的山峰則為秦履峰。
此島雖有如此讓人悠然神往的傳說,卻因島上多堅石少良土,因此人跡罕至,而臨湖的一側(cè)又是絕崖,無法直接下湖,自然也無法吸引漁人來此駐足。
島上惟一的住戶是一家獵戶,夫妻二人及一個五六歲的女兒,日子過得平淡卻也其樂融融,除了男主人隔三岔五外出以獵物換取居家所需之物外,這一家三口幾乎與外界沒有任何聯(lián)系,也很少有外人涉足此地。
但每到月圓的日子,他們就會見到一位老人,他們遷居此地,已有七年,在這七年當(dāng)中,每個月的十五那一天,老人就會準時出現(xiàn),風(fēng)雨不變。
見此情形,獵戶夫婦便想:“在我們來馬跡島之前,這位老人是否也每月十五必來此地?”
盡管心存疑慮,但他們并沒有出言相問,他們本就不是愛管閑事之人,因此才遠離塵世的繁雜,否則也就不會不顧清苦隱居于這荒島之中了。
老人來此島上,似乎什么都沒有做,每次都只是在秦履峰南側(cè)的石坪上佇立片刻,然后又默默返回。
如果不是因為老人面目慈祥和藹,他們一定會將老人認作是瘋子。最初的那一年,有好幾次他們都認為老人不會再出現(xiàn)了,因為那時要么有狂風(fēng)暴雨,要么就是冰雪紛飛,天寒地凍,而事實上老人卻仍是準時地出現(xiàn)在他們的視野之中。
久而久之,他們心中已把此事視作如同日頭東升西落一般尋常。如果有一天,這老人真的未曾出現(xiàn),只怕他們反而會大吃一驚。
今日,又是十五月圓之日。
到了午后,男主人就不由自主地向此島通向外界惟一的那條通道望了幾次,這當(dāng)然是一種下意識的舉止。每次老人都是轉(zhuǎn)過前面的山坳,沿此路而來,路過他們的屋子時,多半會向他們笑一笑。
僅僅只是一笑而已。
但七年的時間,足以讓任何習(xí)慣性的東西成為默契!
每當(dāng)這種情況,獵人夫婦也多半不說什么,只是亦友善地報以笑容。但他們的女兒卻不同,他們可愛的女兒在“咿呀”學(xué)語的時候,就會向老人起勁地揮手,嘴里含糊不清地叫著。等到她開口說話時,除了“爹、娘”之外,最先學(xué)會的就是“爺爺”二字。
她會在老人途經(jīng)他們家門前時,甜甜地叫一聲:“爺爺。”
這顯然是她的父母教她這么稱呼的,有時候,人們常常愿意借助不諳世事的孩子,來傳遞某種東西,比如情感。
夫婦二人覺得老人已如此高齡,來到這荒島之上,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客人,同時他們又是晚輩。但他們也明白老人必定有著非凡的來歷,而不平凡的人多半是不愿意外人隨便接近的。
小女孩的天真爛漫恰好可以緩解這一矛盾。每當(dāng)聽到小女孩的呼聲時,老人蒼老的臉上笑意就會更深!
笑容如菊——這讓獵人夫婦二人堅信老人是一個好人。
當(dāng)男主人第五次向山坳轉(zhuǎn)角處望去時,那熟悉的身影終于出現(xiàn)在他的視野之中。
獵人正在剝著一只野鹿的皮,見了老人后,他手頭并沒有停下,只是略略側(cè)身,對他的女人道:“老人家來了。”
女人道:“是么?”她的女兒已拉著她的手,把她拉到了門邊。
老人越走越近,終于行至他們的門前。
小女孩甜甜脆脆地叫了一聲:“爺爺!”老人友善地點了點頭,然后依舊向前走去。
一切如昔。
老人不緊不慢地向面臨絕崖的那塊石坪走去,在那塊石坪之上,有那傳說中的四個深深的蹄印狀的坑。
老人須發(fā)皆已白如霜雪,但他的步履卻無絲毫蹣跚之感,他的身材頗為高大,卻略顯清瘦。
他的目光很獨特,似乎十分平和,但又隱隱透著一絲清冷。似乎已淡漠世間的一切,卻又蘊含了某種執(zhí)著……
他的眼神讓人不由會聯(lián)想到高高在上的月亮,沒有咄咄逼人之勢,但也是可望而不可及的。
他一如昔日,信步走上石坪,目光自然而然地掃向石坪上的四個馬蹄印。
倏地,他的目光一跳,臉色大變,顯得甚為急切,邁步向前,走近馬蹄??!
不錯,石坪上已不再是四個馬蹄印,而是五個!
對這石坪及坪上的馬蹄印,老人是再熟悉不過了!那臨近崖邊的馬蹄印顯然是新添的,卻與其他四個一般無二,也是深達三寸,蹄印的邊緣整齊如刀切!
老人心如潮涌,他苦苦等待了數(shù)十年的東西,此時終于出現(xiàn)在他的面前!
他知道,無論是新添的馬蹄印,還是原有的馬蹄印,其實都不是真正的馬蹄?。∵@其中隱含著一個驚人的秘密!
而知道這個秘密的人,普天之下,不會超過五個!
老人望著新添的“馬蹄印”,喃喃自語道:“好驚人的武功,想必已不在我之下……”他本是淡漠無物的眼神,忽然如同注入了什么,有一絲興奮的光亮在閃動,但又不僅僅是興奮,還有一些憂郁……
老人蹲下身來,用手指去觸摸著新添的“馬蹄印”,如同古董商在把玩著一件稀世之珍。少頃,他毅然起身,大踏步地往回走!
獵戶一家人發(fā)現(xiàn)老人這一次返回時,行走的速度比以往快了不少,臉上的神情更是異常,心中暗覺有些不同尋常。
老人依照往日的習(xí)慣,向他們一家人點頭示意后,繼續(xù)前行。就在這時,一直咬著一只手指、目不轉(zhuǎn)睛地望著老人的小女孩,忽然開口道:“爺爺,你還會到這兒來嗎?”
童稚的聲音讓三個大人皆大感驚訝,因為這是過去所從來沒有過的!
是不是因為小女孩也從老人異于平常的神情中,察覺到了什么?
女孩的母親有些歉意地對老人道:“這孩子……老人家你別介意?!?/p>
老人笑了笑,沉吟片刻,方對小女孩道:“也許會再來——也許不!”
獵人夫婦吃驚地望著他。
老人當(dāng)然能明白他們的驚愕,他忽然發(fā)現(xiàn)自己對這一家人也有了一種說不清、道不明的感情。
就像——就像對著自己的晚輩一般!
他竟又問道:“小女娃,你叫什么名字?”他的聲音很和藹,就像一個慈祥的爺爺。連他自己也吃了一驚,他沒有想到自己竟然還能以這種語氣與他人說話!
是因為自己的性情變了,還是因為對方是一個孩子?
小女孩脆聲道:“我叫丫丫!就是那種飛呀飛的蜻蜓?!苯系男『⒖傁矚g稱蜻蜓為“丫丫”。
老人又笑了,他感到心中有一股久違的暖暖的東西升騰而起,彌漫于他的心間。
老人道:“丫丫真乖,如果爺爺還能夠回來,就教你用草做蜻蜓,好不好?”
丫丫一臉向往地道:“真的嗎?”她那雙美麗清澈得可以照出人的影子的眸子,能讓任何人都不忍心欺騙她、傷害她。
老人很鄭重地點了點頭,心中暗暗自嘲地忖道:“江湖中人如能得我一諾,只怕會欣喜若狂!”
男主人遲疑了一下,終還是道:“敢問老人家尊姓大名?”說這話時,他的妻子已在旁邊悄悄地捅了捅他的腰。
這個動作落入了老人的眼中,他本不欲說出自己的名字,卻因為目睹了這一細微的動作,讓他感受到了這一家人的質(zhì)樸,于是他道:“老朽名為天儒,行將入土之人,不足掛齒!”
男主人很是感激于天儒老人的坦言相告,方免去了自己的一場尷尬。
這時,小女孩又道:“爺爺,為什么你這一次是也許要再來?”
天儒老人緩緩地道:“因為,爺爺要去找一個人,一個很重要的人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