田爾耕低聲冷嘲地:“馬公公,您可是凈了身的太監(jiān),要是有人知道了,一個下面沒了的公公,來這煙花柳巷里找樂子,那可就成了京城茶館里那些茶客嘴里的頭號趣聞!”
“我今天是來這兒會個客人的?!?/p>
“哪位客人?”田爾耕直視著問。
馬楠早就明白了,這小子是在逗猴似的耍弄自己,便按住火,冷笑道:“田大人已經知道了,還問我干嗎?”
田爾耕回以冷笑:“馬公公真是聰明過人,小弟佩服,佩服!”
說罷,他打了個清亮的響指。兩個大漢聞聲走進臥室,從里面拖出一個肥胖、光著身子的中年男人——馬楠要見的黃先生。他被堵著嘴,五花大綁地捆著,極像一口待宰的肥豬。一個大漢還把拎出的小提箱放到桌上。
馬楠沒有猜錯,黃根法傍晚就來了,因為晚上才和馬楠見面,所以就抓緊時間與他包養(yǎng)的、藝名叫小紅霞的姑娘玩了起來。然而,他還沒有得趣,田爾耕就帶人闖了進來,把他從床上拖起,捆個結實。
“這可是您要見的黃先生?”田爾耕逼視著馬楠。
馬楠朝黃根法瞥了一眼,不語。
田爾耕把手朝桌上的提箱一拍:“聽黃先生說,他今天是要向您交錢提貨的?!?/p>
說著,他把箱蓋掀開,里面裝著滿滿一箱黃澄澄的金錠。
田爾耕又把目光移向早已絕望的馬楠,得意地:“馬公公,您要賣的貨,可是價格不菲啊!這箱黃金,少說也有一百兩吧!”
馬楠依然不語,知道現(xiàn)在說啥都沒意思。
“馬公公,您可是魏公公親近的人,今天看在魏公公的大面上,請您把那份貨交出來,這金錠嘛,先由小弟代您管著?!?/p>
一陣沉默中,兩人四目對視。俗話說,狗急了還會跳墻呢,陷入絕境的馬楠突然抬腳,踹翻桌子,那些金錠隨著倒翻的箱子,稀里嘩啦地散落一地。幾個大漢全都一怔,瞬間又撲了上去,馬楠跑過馬幫,拳腳功夫不錯,他靈巧地一閃,躲過撲來的大漢。此時,被桌子碰翻的田爾耕,一個鯉魚打挺騰身躍起,抬腳踢去,準確地踢中馬楠的下檔,這一腳踢得有力而兇狠。然而太監(jiān)的下檔不怕踢,他只是挺了一下,還想奪路逃跑,但被搶先一步的大漢堵住,旋即,屋內展開了劇烈的搏擊……
樓下彈琴的玉玲兒,聽見樓上傳來的打斗與翻滾聲,猛地把琴一撥,琴聲提高,悠揚的曲調變成了快節(jié)奏的激流聲,隨著激流般的樂聲,幾個大漢沖了進來,直奔樓上。玉玲兒卻像沒事一般,撥彈著古琴……古琴的樂調漸趨輕緩,最終停下,樓上也變得安靜,靜得沒有一絲聲響。玉玲兒撫著古琴不動,抬眼凝神地看著樓上。
此時,樓上的馬楠已是鼻青眼腫,五花大綁地捆著。一個大漢從他的衣兜里搜出一份情報,遞給田爾耕。這是直隸與渤海灣的布兵圖與各都衛(wèi)的糧草倉庫分布圖,都是兵部與戶部的絕密情報。
田爾耕借助燈光看完后,塞進衣兜,微笑地對馬楠道:“馬公公,剛才我朝你下檔上的那一腳,也夠猛的,常人肯定是受不了,可你不但挺了過來,還能折騰,可見您是經得起檢驗的真太監(jiān)。”
馬楠閉上眼睛,倒靠在背后的墻上,他完全絕望了。
田爾耕對眾大漢道:“你們把那姓黃的先帶走,我還想和馬公公聊聊。”
眾大漢把黃根法拎了出去。
田爾耕前跨一步,俯身在馬楠的耳邊小聲道:“馬公公,我是受駱大人之命來拿你的,常言道,不怕官,只怕管。駱大人管著我,我就不能不來,現(xiàn)在我可以告訴你,我很敬重魏公公,我知道您是魏公公的人,他是重情義的,不會對你撒手不管,只要你能咬緊牙,挺過初審這一關,容我周旋,你還是有救的。”
馬楠大感意外地朝田爾耕看著,眼里也有了活氣。
田爾耕又道:“我會盡量設法,讓下面的人手下留情?!?/p>
“謝謝田大人關照?!?/p>
已經是深夜,錦衣衛(wèi)審訊大堂亮起了燈火,白晝似的,兩排站著的衙役個個都是身材魁梧、百里挑一,往那兒一站,就是一種威勢。隨著低沉長嘯的吆喝聲起,錦衣衛(wèi)的指揮使、目光深邃的駱思恭邁著健步,一臉嚴肅地走了進來,端坐在案桌前。田爾耕也尾隨在后,停立在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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駱思恭雖然年過五旬,兩鬢微白,但他面容端正,身材勻稱,從中能感覺出,年輕時是位十足的帥哥。錦衣衛(wèi)最早為皇家的儀仗隊,所有成員在形象上一定要高大帥氣,門檻極高,后來改為諜報機關,注意形象的要求一直傳承。當年,駱思恭就是因為帥氣被選進錦衣衛(wèi)。錦衣衛(wèi)的事務多而且雜,除了一些大案要案,一般情況駱思恭不親自審理,今天時至深夜,他還親自審理,可見此案關系重大。
駱思恭拿起案桌上的驚堂木在桌上一拍,威嚴地道:“帶黃根法上堂!”
隨著陣陣傳呼聲,黃根法被帶了上來,按跪在駱思恭的面前。駱思恭沒有馬上發(fā)問,而是用那銳利的眼睛直視著他,看得他渾身打顫幾乎癱倒時,方才聲調不高,冷冷地問:“黃根法,你可是建州的奸細?”
“小人不是奸細……小人,小人是跑單幫的,一直與建州的商人做貂皮和人參生意……只是捎帶著把建州要的信件,拿去送給他們,賺點外快?!秉S根法把頭叩在地上,辯解道。
駱思恭一聽,大怒道:“狡辯!你把國家重要機密送交給滿韃子,難道還不是奸細?”
黃根法一聽,搗蒜似的磕著頭:“小人該死,小人是奸細!是奸細!”
駱思恭的語氣又變得和緩:“是誰介紹你認識了馬楠?”
“菜市口賣肉的老板屠大昌,兩年前,是他在小白樓里介紹我們認識的?!?/p>
“你拿了情報,是怎么出關的,你在山海關的同伙是誰?”
“山海關的守備劉子通,是他幫我買通了所有關卡的大小頭兒。”
“你到建州都把情報交給了誰?”
“交給了一個叫舒哈達的滿韃子。”
“此人在滿韃子那兒擔任什么官職?”
“小人弄不清滿韃子都有些什么官職,只知道他是個頭兒。據(jù)說,他與一個叫皇太極的貝勒是哥兒們。”
“你一共給滿韃子送過幾次情報?”
“四次?!?/p>
“那三次都是些什么情報?”
“小人是跑馬幫的,只認錢,不認字,所以對情報的內容從不關心,只關心他們能給小的多少錢?!?/p>
“你還想抵賴?”
“小人真的不認字,送情報只是為了拿回扣,不知道情報的內容!”
駱思恭思索時,一旁的田爾耕冷笑道:“大人,看來不讓他認識一下咱們錦衣衛(wèi)的手段,他是不會老實招供?!?/p>
駱思恭想了想,便從簽筒里抽出一支令簽,扔在地上:“給我?guī)氯?,打著問!?/p>
黃根發(fā)被拖去時,急叫著:“大人,大人,我真的不識字,不知道??!……”
沒過多會,行刑官不安地走來報告:“大人,這胖子真不中用,我們剛給了他兩下,他就不動不叫了。小的感到不對,一摸,這小子心跳沒有了,趕緊給他潑涼水,掐人中,也沒讓他緩過來?!?/p>
駱思恭懵住了,剛才他沒有馬上發(fā)簽,是見黃根發(fā)過于肥胖,憑他在錦衣衛(wèi)里干了三十多年的經驗,一眼就看出了這種看似肥壯的人,虛火最旺,最不經打,但是要他徹底交代,讓他見識一下錦衣衛(wèi)的手段又是必須的,所以拋簽時說的是“打著問”。錦衣衛(wèi)有集歷朝酷刑的十八種刑法,打,是較輕的一種,其中還分成“打著問”“好生打著問”“狠狠著實打著問”三種,而“打著問”又是打中最輕的一種。駱思恭深知此案的重要與復雜,生怕黃根法在受刑中發(fā)生意外,這對弄清此案的來龍去脈相當不利,所以才發(fā)出最輕的“打著問”的指令,他沒想到,黃根法連這“打著問”都受不了。
此時,田爾耕把頭湊了過來:“大人,在下覺得黃根法確實識字不多,我們想知道的,都能從馬楠的嘴里套出來。”
駱思恭一聽,方才回過神道:“帶馬楠!”
兩個衙役把馬楠帶了上來,馬楠雖然跪下,但他顯得相當鎮(zhèn)靜,沒像黃根法那樣嚇得半癱。
駱思恭拿起桌上那份從他身上搜出的密件,問:“馬楠,這可是你收集的密件?”
“是的,小的對不起朝廷?!瘪R楠爽快地答道。
“這些材料也夠豐富的,有兵部的、吏部的和戶部的,還有前方的密報,你說,這么多情報,都是誰向你提供的?”
“沒人提供,小的是宮中的司筆太監(jiān),這些材料在存放機密的機要房里都有,我是偷著溜進去抄來的?!?/p>
駱思恭冷笑道:“你還想包庇隱瞞?”
“小的不敢包庇隱瞞。”
駱思恭把臉一沉:“馬公公,我對你可是先禮后兵,要是你不從實招供,休怪我無情?!?/p>
“小的已經落到這種地步,豈敢隱瞞?小的知道不從實招供會是何等下場,現(xiàn)在就是王爺向小的提供材料,也不會替他隱瞞?!?/p>
駱思恭等了一會,見他不想再說,抽出一根令簽扔在地上:“大刑侍候!”
幾個衙役應聲將馬楠拖去。
“大刑侍候”要比“打著問”高了一個檔次,駱思恭覺得對付魏忠賢的心腹“打著問”是不行的。侍候馬楠的是夾棍,他被拖到行刑室,捆在板凳上,兩腿被夾棍夾住,左右兩個衙役把夾棍上的繩索猛地一拉,頓時,他的脖頸就青筋暴凸,額上冒出豆大的汗珠。但他硬是咬牙挺住,想著田爾耕說的,只要挺過這一關,魏忠賢就會出手相救。他非常清楚,自己算不上是魏忠賢倚重的心腹,如果徹底招供,即便駱思恭會放過他,魏忠賢也不會饒他,因為他是魏忠賢的部屬,一旦招供,必然讓這位皇上寵信、權勢顯赫、如日中天的大太監(jiān)難堪。馬楠非常了解,這個大太監(jiān)心狠手辣,睚眥必報,他能挺住的話,魏忠賢為了自己,或許還會出手相救,他十分清楚,眼下除了魏忠賢,誰也救不了他。夾棍越拉越緊,片刻,馬楠就支撐不住,眼睛一黑暈了過去。
大堂坐等的駱思恭一直不露聲色,克制著內心的興奮,如今邊關吃緊,能夠破獲建州的諜報網(wǎng)他自然高興,二十年前的一幕又出現(xiàn)在眼前。
萬歷年間,日本的豐田秀吉入侵朝鮮,大明出兵援朝,正是這次出兵援朝中,他破獲了豐田秀吉布置的諜報網(wǎng),鞏固了中朝聯(lián)軍的后方,最終將豐田秀吉逐出朝鮮,為他日后掌管錦衣衛(wèi)奠定了基礎。錦衣衛(wèi)的頭兒級別不高,指揮使為正三品,與各部尚書同級,但是權力極大,不但掌管情報,而且負責皇宮警衛(wèi)與社會治安,因為這個部門絕對重要,錦衣衛(wèi)的指揮使都是功勛卓著、皇上信任的親信。駱思恭深受萬歷皇帝的信任,但他為人低調、清正廉潔、處事公正,在他任內沒有發(fā)生亂抓亂捕的重大冤案,所以被公認為大明開國以來最稱職的指揮使。
天啟皇帝繼位后,深受寵信的魏忠賢就想把他換掉,換上自己的親信,只因新皇帝絕對信任、忠心耿直的帝師孫承宗的堅持方才得以留任。駱思恭對太監(jiān)從無好感,早就秘查過魏忠賢的三代,認定魏忠賢是朝廷的一顆毒瘤,所以表面上對他十分尊重,與他周旋,暗中卻一直注意這個大太監(jiān)的一舉一動,尋找機會準備給他一擊。如今駱思恭抓住這個案子,知道馬楠是魏忠賢的親信太監(jiān),他所得的情報肯定涉及魏忠賢其他的一些親信,弄清真相破獲此案后,不一定能把魏忠賢扳倒,但是至少能夠給予重創(chuàng),剪除一些他的黨羽,而且能做得他無話可說。
駱思恭正想著時,一個行刑的衙役進來報告道:“大人,這小子已經昏過去三次,還是不肯招供,是不是換一種手段?”
馬楠的硬氣,駱思恭倒是有些意外,他便由此斷定,此案比他想象得還大,馬楠是個聰明人,清楚地知道供與不供結果都是一樣,咬住不肯松口肯定是另有隱情,他正思索著是否要換個手段時,田爾耕提醒道:“大人,頭一次上刑不宜過猛,別讓他成為第二個黃根法,咱們錦衣衛(wèi)里的辦法有的是,他挺不過幾天?!?/p>
駱思恭覺得這一提醒十分及時,決不能讓他成為第二個黃根法,不然將是前功盡棄,“那就先押起來,嚴加看管,明日再審。”
錦衣衛(wèi)的大牢陰森昏暗,滿是灰塵,橫梁蛛網(wǎng)上垂下的一根絲線,上面吊著一只蜘蛛。戴著重銬腳鐐的馬楠,蘇醒后便靠在破墻上仰著頭,用無神的目光看著眼前那兩三尺遠的蜘蛛。他不知呆看了多久,靜寂中,忽被開鎖聲驚動,轉首一看,一個牢頭正在開鎖,身后有個提著飯籠的身影。門被打開,進來的是腳夫打扮、衣衫破舊、胡須花白,帽檐壓得很低的老頭,馬楠疑惑地朝他看著。尾隨而進的牢頭把一張小方桌放在牢內,又為馬楠開了枷銬,退了出去。老頭把飯籠在桌旁放下,細心地發(fā)現(xiàn)那只吊在馬楠面前的蜘蛛,伸手將它摘下掐死。此時,馬楠眼睛一亮,小聲地,“田大人?”
馬楠沒有認錯,來者正是田爾耕,他揭下臉腮貼著的胡須,露出真容笑道:“馬公公可是有雙二朗神的神眼,能夠透視,一下就認出了我?”
馬楠苦笑道:“我是二郎神,還會困在這兒嗎,我沒那神眼,我是見田大人一進來就能見著那只蜘蛛,田大人是錦衣衛(wèi)的名探,只有錦衣衛(wèi)的名探,才能如此心細眼尖?!?/p>
“馬公公也夠心細眼尖,而且善從細節(jié)推斷,唉!您要不是在宮里當公公,而在錦衣衛(wèi)里當探子,小弟也會自嘆不如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