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皇上……”魏忠賢出現(xiàn)在木匠房內(nèi),低聲喚著。然而,干得入迷的朱由校根本沒有聽到,于是他又提高了嗓門,叫了一聲,朱由校方才抬頭看去:“魏公公……”
魏忠賢見他額頭被汗?jié)窳?,趕忙從小太監(jiān)手里拿過一塊手巾,上前幫他擦汗,而這位皇帝沒把手中的刨子放下,只是直起身子問:“有什么事嗎?”
“老奴來給皇上報喜了。”
“什么喜?”
朱由校手中的刨子還是沒有放下,他最討厭的就是在做木工活時被人打攪,曾經(jīng)特為關(guān)照,在這時刻,除了孫承宗與魏忠賢有要事與他商量,其他人一律不準前來打攪。魏忠賢是看著朱由校長大的,對于這位皇帝了如指掌,他清楚地知道朱由校能有這番超凡的手藝,說明他并不笨,要是他肯用些心思,對于朝政上的一些重大決定也會有自己的看法,而自己的看法,有時也不一定合他胃口。為了能讓自己一些決策性的計謀得到這位皇上的認可,最好就是趁虛而入,也就是朱由校在做木工活時前去請示。此時,朱由校的精力、心思全在木工上,往往會不加考慮地道:你就看著辦吧!
“托皇上的洪福,錦衣衛(wèi)的指揮使駱思恭,破獲了滿韃子的間諜網(wǎng)?!?/p>
“太好了,你說該怎么賞賜他?”朱由校一聽,居然把刨子放下,高興地道。近來邊患嚴重,他接到的報告盡是前方失利的消息,這是近來聽到的唯一好消息,自然高興。
“駱思恭在錦衣衛(wèi)里干了二十年了,也該提升了,我看是否冊封他為武寧伯,提他兩級,調(diào)升為從一品太子太傅?!?/p>
“可朕還沒有兒子呢!”魏忠賢的建議觸動了朱由校的痛處,盡管他癡迷木工,但他還知道當了皇帝除了必須處理朝政,還得為朱家皇朝傳宗接代,在這方面他還算努力,用心研究過房中術(shù),但是婚后多年,這種努力尚無成果,至今沒有子嗣。
“前天,老奴去白云觀為皇上進香請愿,祈求太上老君早日為皇上送個龍子。進香后,老奴還抽得一支上上簽,白云觀的道長也對老奴說,皇上不用著急,只要有信心,遲早會得龍子,現(xiàn)在起用駱思恭為太子太傅,也是表明皇上有生龍子的決心與信心。再說,讓他早作準備,有備而為,也能教好將來的太子?!?/p>
這番話讓朱由校聽得舒服,于是道:“那好,朕就冊封駱思恭為武寧伯,調(diào)升為從一品太子太傅?!?/p>
“遵旨?!?/p>
朱由校拿起刨子,準備繼續(xù)干活時,魏忠賢又道:“皇上,老奴覺得單升他的官恐怕還不夠,還得給他些實實在在的賞賜吧!”
“那你說該賞多少錢?”
“錢倒不用?!?/p>
朱由校有些不解地:“除了錢,還能賞些什么?”
魏忠賢微微一笑,把目光投向屋內(nèi)一角,那兒有一把剛上好漆的躺椅:“是不是把皇上剛做好的那把躺椅賜給他,表示皇上對臣子的關(guān)心,讓他歇著時能想著皇上,想著將來怎么把太子教好。”
“這個躺椅才值多少錢?”
“皇上親手做出的東西是無價的,皇上覺得值一萬兩,就是一萬兩?;噬线€從來沒有送過朝臣親手打制的家具呢,現(xiàn)在送給他,可是一種特殊榮譽,榮譽可比幾個錢重要多了?!?/p>
“那好,就送給他吧!”朱由校有些留戀地朝那把躺椅看了看,原本他想把這躺椅送給張皇后的父親呢,現(xiàn)在只能再做一把了。
“遵旨?!蔽褐屹t還沒說下去,朱由校就想起問:“那駱思恭當了太傅,誰來管錦衣衛(wèi)?”
魏忠賢對朱由校忙著木工時還能想到這事感到意外,這在以往是不多的,可見錦衣衛(wèi)在他心中的分量還是挺重的,于是馬上道:“皇上不提起,老奴差點給忘了,皇上,您認為誰接這個班好?”
朱由校想了想:“最好還是從錦衣衛(wèi)里提一個,派個生手去總不太好,錦衣衛(wèi)可是個要害部門?!?/p>
“皇上英明,是不是就讓一個叫田爾耕的來接替駱思恭,他已經(jīng)在錦衣衛(wèi)里干了七年,年輕有為,這次破獲滿韃子的案子中,最早發(fā)現(xiàn)線索的就是他,他的能力與功勞絕不比駱思恭小?!?/p>
“那好,就讓他干吧!”
“遵旨!”魏忠賢放心地接下旨意,剛才皇上問起誰來接班,他還擔心這位皇上會另有人選,或者要找他的老師孫承宗商量,這會讓他的設想麻煩許多,他沒想到,朱由校只是隨意問問,并沒有什么主意,這讓他暗中感到高興。
駱思恭正坐在簽押房內(nèi)思索,幾天來他一直在思索,更為堅定地認為錦衣衛(wèi)內(nèi)有人被魏忠賢收買,成了內(nèi)奸,馬楠的死與這個內(nèi)奸有關(guān),目的是不讓此案繼續(xù)發(fā)展,影響到魏忠賢,可是田爾耕查了幾天竟毫無進展。駱思恭在錦衣衛(wèi)干了三十多年,以他的經(jīng)驗,覺得此案的圈子不大,涉案的人不會很多,憑著田爾耕的精明能干應該能查出線索。于是他開始懷疑起田爾耕是否被魏忠賢收買,而且越想疑點越大,他正想著時,田爾耕走了進來:“大人?!?/p>
駱思恭一見,便問:“那件事可有進展?”
田爾耕答道:“在下排了幾條線索,親自進行調(diào)查后,發(fā)現(xiàn)馬楠死于內(nèi)奸手中的可能性不大?!?/p>
“那你認為馬楠是自殺的?”
“正是?!?/p>
“你憑什么這樣說?”
“此人聰敏過人,他非常清楚,大人率領(lǐng)的錦衣衛(wèi)不是吃素的,充當滿韃子的細作是一場豪賭,一旦失手必死無疑。為了失手后死得痛快,所以身上備有毒藥?!?/p>
聽了這番解釋,駱思恭不信地朝他看著:“馬楠真有那么聰明?”
“如果大人不信,可以換派他人繼續(xù)調(diào)查。”田爾耕說得有些硬氣,這讓駱思恭有些意外,因為以前田爾耕在他面前一直十分謙恭,從沒有過這樣硬氣。他沒有繼續(xù)發(fā)問,而是直視著田爾耕,就在他準備讓田爾耕退下,進一步獨自思考時,外面?zhèn)鱽砹擞蛇h及近的呼喚聲:“圣旨到!”
駱思恭一聽,趕忙走出簽押房準備接旨,田爾耕也尾隨而去。
錦衣衛(wèi)的大堂已經(jīng)擺好了香案,駱思恭站等在那里。田爾耕與錦衣衛(wèi)的幾個頭目,依次排列在他的身后。
王體乾帶著手捧圣旨的太監(jiān)走了進來,兩個小太監(jiān)也拎著錦緞包著的躺椅,尾隨在后。他們穿過儀門直進大堂,停在香案的中間,面對迎候的眾人。
王體乾接過小太監(jiān)遞來的圣旨,展開后道:“駱思恭聽旨——”
駱思恭與錦衣衛(wèi)的幾個頭目聞聲跪下。
王體乾朗朗讀道:“奉天承運,皇帝詔曰:爾駱思恭長年累月,不辭勞苦,一舉破獲滿韃子細作,清除叛國逆賊,卓著勞績,朕甚欣慰。理當論功升賞,現(xiàn)冊封駱思恭為寧武伯,升任從一品太子太傅,并賜躺椅一具,以示嘉勉。欽此?!?/p>
眾人山呼萬歲。駱思恭雖然大感意外,但他也沒有忘記跟著謝恩,山呼萬歲。包著的錦緞被小太監(jiān)解開,一只精致的躺椅亮在眾人的面前,眾人都稀奇地看著躺椅,但駱思恭顯得十分郁悶,王體乾看出笑道:“武寧伯,這可是皇上在操勞之余,親手制作的躺椅。我朝開國二百多年,皇上親手制作躺椅賜給臣子,武寧伯可是頭一位??!”
駱思恭冷冷地:“臣不勝感激!”
王體乾又接過一份圣旨:“田爾耕接旨?!?/p>
剛剛站起的田爾耕與眾人又跪了下來。
王體乾展開圣旨:“奉天承運,田爾耕協(xié)助破獲滿韃子細作,清除叛國逆賊,卓著勞績,朕甚欣慰,理當論功升賞,現(xiàn)由從四品升任為三品錦衣衛(wèi)指揮使,望爾恪盡職守,再立新功。欽此!”
田爾耕故作驚訝地叩頭謝恩:“臣領(lǐng)旨謝恩,吾皇萬歲!萬歲!萬萬歲!”
此時,駱思恭忽然明白地朝一旁的田爾耕看了一眼,臉上顯出氣憤又無可奈何的神情。
躺椅是皇上賜的,駱思恭拿回家后只能供在書房內(nèi)。魏忠賢向朱由校提出要賞賜駱思恭躺椅,也是當時見到那只躺椅后,靈感突來的絕妙一招。他知道駱思恭是聰明人,收到這只躺椅肯定會錯以為這是皇上含蓄地告誡他應該休息,少管閑事了!魏忠賢的這一招還真管用,回到家中的駱思恭,果然悶悶不樂坐在自己的太師椅上,沿著魏忠賢設計的思路想著。
“阿爸!”
駱思恭循聲一看,是他兒子——一臉憤怒的駱養(yǎng)性走了進來,他感覺出了兒子已經(jīng)得知自己的事,欲言又止地朝他看著。駱養(yǎng)性朝那躺椅看去,冷笑道:“阿爸,那就是木匠皇帝送給阿爸的躺椅?”
駱思恭朝他一瞪:“放肆!你怎能這么稱呼皇上?”
駱養(yǎng)性恨恨地:“阿爸,皇上還沒生兒子呢!就著急地封你為太子太傅,去當太子的老師,這也夠可笑的,這不明擺著是奪老阿爸的權(quán),明升暗降!”
駱思恭聽后默然不語,目光移向窗外。
“阿爸,我敢肯定,田爾耕早就被魏忠賢收買了,成了這閹豎的奸細。阿爸瞧不起魏忠賢,他早就想搞掉你,只是阿爸為朝廷立過大功,不敢隨便動你,才設了套,讓阿爸立點小功,借皇上的賞賜,一腳把阿爸踢到樓上,這樣,他們既奪了權(quán),又堵住了朝臣們的嘴,讓阿爸和大家都無話可說。”
駱養(yǎng)性欲罷不能地發(fā)泄著,主因還是錦衣衛(wèi)的指揮使有一筆豐厚的特別津貼。明朝不設宰相,只設大學士,這筆津貼就是相當于宰相的大學士也沒有。因為錦衣衛(wèi)實在太重要了,皇帝是為了保證指揮使的忠誠與清廉公正,采用高薪養(yǎng)廉,定期從皇家內(nèi)府里撥給的。從實際收入來說,三品的指揮使是遠高于從一品的太子太傅。現(xiàn)在駱思恭失去權(quán),又失去錢,駱養(yǎng)性怎能心平不怒?
駱思恭依然無語地朝窗外看著,其實宣布田爾耕接他的班,他就清楚田爾耕被魏忠賢收買了,因為錦衣衛(wèi)的升遷向來講究輩分與資歷,田爾耕雖然級別不低,升遷很快,但是資歷不夠,若按正常升遷,他離任后絕對輪不到這小子來當指揮使。當他想起自己對田爾耕如此信任,絲毫沒有覺察到他就是被魏忠賢收買的內(nèi)奸,反倒叫這內(nèi)奸去查內(nèi)奸,被他耍弄。同時感到田爾耕的機深詭譎,遠超他的想象。
“早知道田爾耕是個王八蛋,阿爸就不該提拔他!”
駱思恭一聽,目光收回,直視兒子,嚴肅地:“田爾耕把我踢到躺椅上,算是客氣的,這家伙的毒招有的是,他沒使出來,還算有點良心。以后你得管住自己的嘴,以前你胡說八道沒人管,那是我在這人見人怕的錦衣衛(wèi)里,如今你再胡說八道,弄不好就會引來殺身之禍!”
“我實在忍不下這口氣!”
“忍不下也得忍!你一定得記住,一個人想成大事,一定要忍!”
駱養(yǎng)性不服地看著父親。
田爾耕執(zhí)掌錦衣衛(wèi),升任指揮使的當天深夜,即在魏忠賢的親信太監(jiān)王體乾引導下,前往皇宮后海拜謝了魏忠賢。駱思恭只猜對了一半,田爾耕確實是魏忠賢在錦衣衛(wèi)的內(nèi)線,猜錯的是,他以為田爾耕為了當指揮使,暗中主動投靠魏忠賢,其實,田爾耕是被魏忠賢封官許愿拉過去的。對此,田爾耕還猶豫過,因為他清楚地知道,在東林黨人的心目中,魏忠賢是禍國殃民頭號大奸,處處與他們作對,水火不能相容。但他很快發(fā)現(xiàn),東林黨人中多半是些喜歡空談、愛出風頭、總以為是一貫正確、成不了氣候的書生。而魏忠賢固然有兇狠奸詐的一面,但他并非存心禍國,還有想把事情辦好的一面。他的兇狠奸詐,有生理缺陷、心理扭曲、過于自尊的原因,但東林黨人因為偏見,逢魏必反,雙方誰都不肯相讓也是重要原因。另外,他清楚地知道魏忠賢沒有曹操的本事,但他無師自通地知道如何利用皇上信任,“挾天子以令諸侯”,東林黨人不是他的對手?,F(xiàn)在魏忠賢找到他,若是拒絕,那就得罪了魏忠賢,而他得罪了魏忠賢,也就升遷無望,因為在那論資排輩的錦衣衛(wèi)里,他的輩分不高,資歷尚淺。他還看出了駱思恭過于正宗,也不是魏忠賢的對手,錦衣衛(wèi)遲早會落在魏忠賢的手里。一旦魏忠賢的人掌管了錦衣衛(wèi),他那僉事是否能夠保住都很難說。用他自己的話說,人不為己,天誅地滅,為了自身前途,他也只能登上魏忠賢的這條賊船。
魏忠賢向他征詢?nèi)绾卧阱\衣衛(wèi)奪權(quán)時,田爾耕提出了耐心等待,尋找機會,把駱思恭踢到樓上的建議。這一頗具遠見、冷靜可行的建議,深得魏忠賢的賞識。這個機會等了一年多,順利實現(xiàn),而田爾耕為了準備出任指揮使,早就開始拉幫結(jié)派,培植親信,在這方面他得到了魏忠賢在財政上的大力支持。如今他成功地把駱思恭踢到樓上,當上了夢寐以求的指揮使,自然對魏忠賢感恩不盡。
另外,他清楚地知道,自己上了魏忠賢的船,就得與魏忠賢同舟共濟,修理那些東林黨人。東林黨在朝廷里的勢力很大,錦衣衛(wèi)里也有他們的同情者,他要鞏固自己地位,單打獨斗是不行的,還得依靠那些私下結(jié)交的小兄弟。于是,在他接任后的第三天,便去了錦衣衛(wèi)的天津站,與那群小兄弟私下會面聯(lián)絡感情,接受小兄弟們的道賀。錦衣衛(wèi)在各地都有站點,天津站最大,因為站點的官署在一條河的橋邊,那橋也因此被稱為錦衣橋。這個站點的頭兒是千戶鄭清明,是田爾耕最早結(jié)交的小兄弟,他曾為這位小兄弟隱瞞過貪污的一筆公款,所以鄭清明對他感恩不盡,成了他的死黨。由鄭清明來主持這次會面,自然讓他受寵若驚,他遵從田爾耕必須保密的指示,特為把會面地點安排在天津近郊的一座豪華的鄉(xiāng)間別墅。諸世明、付定興、方之孝、過開生等十余人都是田爾耕的鐵哥兒們。他們在鄭清明引領(lǐng)下走進別墅時,等在那兒的田爾耕迎了上來,滿臉笑容地道:“辛苦,辛苦,真沒想到,弟兄們這么快就從各地趕到這兒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