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風剛送一個因為校園霸凌而輕度抑郁的孩子出門,跟門口等候的家長打完招呼,兜里的手機就震了兩聲。
他掏出手機看了一眼,對家長歉然一笑:“我這邊還有點事,就不往外送了?!?/p>
他目送二人離去的背影,孩子背有點駝,一側的手被母親牽著。沈風捏了捏山根,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賀知山。
回到辦公室沈風撥了個電話,響了兩聲那邊接起來,聲音輕快:“看見微信了?”
“嗯?!鄙蝻L輕輕應了一聲,反手關上門。
外頭天還是陰的,預報說近期會有寒流南下,窗外梧桐被吹落了一地葉子,簌簌的聲音掠過心頭讓人無端覺得發(fā)冷。
那邊寂靜了片刻,沒等到沈風更多的回答,又道:“那明天跟投資人吃飯的地方我一會兒發(fā)你。”
沈風皺了下眉,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,頓了幾秒鐘卻闔上了眼睛。
半晌,對面只聽到一句:“行。”
還沒到下班時間,沈風有條不紊地整理著桌面上的文件,但眼神卻不住地瞥向文件夾上的一個logo,那是他們畢業(yè)后沈風帶頭創(chuàng)業(yè),跟周安他們幾個一起給自己游戲設計的。
沈風現(xiàn)在猶記當年一張張意氣風發(fā)的臉,冠劍丁年,少年志氣,可惜現(xiàn)在都幾乎被磨平棱角,隨波逐流被社會推著不得不走上各自仿佛早就被設定好的路。
不過哪條路不是走呢。沈風摘下logo,在手心里懷念地摩挲了幾下。
第二天下午沈風跟咨詢室請好假,在鏡子前打量了下自己,脫下白大褂后身量頎長,白棉布襯衫,牛仔褲,很清秀干凈的一張臉。
沈風對鏡子里的自己笑了一下,出門直接打車去了約定地點。
他推開包廂門的時候是六點半整,沈風低頭發(fā)了個微信給群里說自己到了,接著收起手機,目光把桌面上擺的酒都掃了一遍。
聽說投資人剛從國外回來,怕人家吃不慣本地菜,他們把地方約在了這家中西兼具的店,沈風還特意從父親那敲來幾瓶紅酒。
他把酒擺好,又檢查了座位和餐具數(shù)量,按了下服務鈴。
沈風正一手插兜,跟服務員低聲交代著事情,就聽到門外樓梯口方向傳來紛雜的腳步聲,伴隨著男人們的哄笑聲,其中,自家團隊一個極其能說會道的小伙子的笑聲尤為突出。
“蘇總年少有為啊!”清亮的男聲毫不掩飾自己的音量,“哪像我們當年,嗨!”
在安靜的地方待慣了,哪怕知道這是同事在提醒早到的自己趕緊出來接人,沈風也被這聲音吵得無奈地皺了下眉,只好推開門,迎著光看向來人。
在出門的瞬間沈風把自己的表情調到了最合適的角度,但在看清楚被簇擁著走過來的人時,他整個人猛的一顫,心里有剎那的失神,怎么會是他?
那瞬間舊事歲月迎面而來,那些欣喜的,溫柔的,遺憾的,還有悲傷的,鋪頭蓋臉砸得他猝不及防。
那人向他走來,周遭話語不斷,唯獨沈風好像掉進了寂靜無聲的另一個時空,他愕然看著對方,他沒變,是眉眼如初的模樣。
只可惜歲月不再如初。沈風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,酸甜苦辣聚到一起,讓他不知道該用什么表情面對來人。
“沈哥!”同事快走兩步,見沈風好像呆住一樣盯著某處,便暗暗捅了他一下,回頭又笑道:“這是我們團隊帶頭組長,沈……。”
蘇琛逆著光抬起手,打斷了同事的介紹,又朝對面人微點了下頭,聲音平靜:“沈風,好久不見。”
蘇琛還跟以前一樣,站在沈風面前幾乎能遮住打來的所有光。以前上體育課,沈風有點紫外線過敏,總是包得嚴嚴實實,蘇琛還笑話他嬌氣,但兩人走著走著,沈風就發(fā)現(xiàn)蘇琛總是走在陽光打來的那側。他經常會拿筆記本扇風,不經意間帶起的氣流被遞到旁邊少年人脖頸間,沈風就能聞到旁邊那人校服上洗衣液的清香。
亦或自習課時,蘇琛偷摸著跟沈風同桌換座位,少年拎著校服大馬金刀地往旁邊一坐,書也不看,要么趴在桌上睡覺,要么就明目張膽地觀摩沈風寫字,目光故意從端正坐著的少年頭頂掃到課桌下。
沈風臉皮薄,被人看一會兒就感覺整張臉都燙,想去衛(wèi)生間用水沖臉,那人又橫在那里把出口擋得嚴嚴實實,見沈風窘迫的樣子,眼底彌散上笑意,用只有他們兩個能聽見的氣音道:“想出去,先叫聲哥哥。”
少年心事紛繁雜亂,像窗戶外頭的野草,一燒就燎了原。沈風一度以為蘇琛始終不把事情點破,是為了在這段禁忌的感情中保全二人,畢竟在周圍人眼里,早戀可能不算什么,但兩個男孩子在一起,味道就沒那么尋常了。
蘇琛長得好,個子高腿長,模樣極為出挑,不論見誰,眼底總是帶笑。于是蘇琛依舊延續(xù)了他在年級里的好人緣,時不時照顧下班里的女生,幫忙倒個水,搬個作業(yè)。沈風在遠處看著,心里就暗自生了點不知是哀愁還是甜蜜的情緒出來,像繞樹而上的藤蔓,把他那點隱秘的心思包裹得密不透風。
直到那年他們高中畢業(yè),集體拍了畢業(yè)照之后,沈風帶著相機單獨去找了蘇琛。蘇琛看了他一眼,眼底笑意相較以往淡了很多,他跟沈風一起站到鏡頭前比了個耶,意外的正經,并無逾矩。
拍完后蘇琛看了相片,就把相機還給了沈風,沖他微微一笑,先是恭喜沈風考上了重本,接著就道了句再見。
沈風一愣,心里突然涌上些許不安,下意識就順著蘇琛的話往下問:“那,你畢業(yè)后去哪里?”
“我出國,后天就走?!睂γ嫒舆^來輕飄飄地幾個字,把沈風一下子凍在了原地。
蘇琛走的那天叫了很多同學一起吃飯,沈風沒出席。他拍畢業(yè)照那天回家路上淋了雨,第二天就開始發(fā)燒,七月份的天,他躺在床上裹著厚棉被,依然像失足跌落在冰窖里,凍得意識都不清。
后來沈風大學放暑假,參加過一次高中聚會,聚會上人們提起蘇琛走的那天,租了別墅,開了無數(shù)香檳,花團錦簇中少年像團熱烈燃燒著的火,狠狠灼傷了沈風又若無其事地遠去,依舊明媚張揚。
少年心事不可猜。
傳說天上一顆星,地上一個人。所有我們遇到的人,穿過生命,編織成屬于每個人的燦爛星河。
沈風曾經以為自己已經用盡全力從心口摘掉那顆星,從此一別兩寬,各生歡喜。可今天乍一重逢,他卻喉嚨發(fā)澀,張口忘言。
沈風看著眼前的那只手有點發(fā)愣,張了張嘴卻什么都沒說,記憶中的那個人已經脫下曾經穿著的校服,換上了成熟但陌生的西裝,眉眼間的一絲純稚被時光抹去,添上了幾分閱盡世間的老練。
但他眼底笑意卻還一如從前。
同事又捅了他一下,沈風回過神來,握住眼前那只手,淡淡笑了:“蘇琛,好久不見了?!?/p>
接著好幾個人涌入二人之間,一面笑道:“老同學重逢,是該慶祝慶祝!”一面圍擁著二人進了包廂。
蘇琛進了房間,脫掉大衣交給服務生,語調自然地應承著滿室笑談,臉上卻帶了點漫不經心,時不時隔著滿桌人抬眼望一下坐在自己對角線的沈風。
觥籌交錯間,很快就有眼尖的人注意到了蘇琛的小動作,一邊斟酒,眼神一邊在兩人之間亂晃:“老同學們,不該一起喝一杯?”
蘇琛看著那人給沈風倒酒,嘴里調笑:“喝不喝還得你說了算么,不知道還以為我跟你是老同學呢?!毖凵駞s不自覺看向了沈風。
他知道沈風胃不好,量淺易醉,高中那會平時出去吃飯,沈風滴酒不沾,后來因為蘇琛實在好奇,半哄半騙把杯子都送到了人嘴邊,沈風才就著他的手淺嘗了半杯,結果飯沒吃幾口,臉就紅得一塌糊涂,眼睛亮亮的,話也多了起來,整個人坐都坐不住,被蘇琛一扶,就不自覺貼了過來,腰軟得要命。
蘇琛想到醉酒的沈風,喉嚨里突然一陣陣發(fā)干,本來起身要攔的手頓了頓也放下了,他突然期待起了沈風的反應,他很想知道,現(xiàn)在的沈風還會不會為了他,甘愿醉得意識不清。
沈風用手握了握杯壁,突然笑了一下,接著沒有片刻思量,便站了起來,迎著蘇琛目光遙遙舉杯:“那今天就借著重逢的機會,先謝謝老同學高中時的照顧了?!?/p>
語畢便一飲而盡。
蘇琛也站起來,單手抬了下杯子,正送到唇邊欲飲,沈風卻兀自倒了第二杯酒,止住了他的動作。
“第二杯酒,感謝您對我們團隊的賞識,您慧眼識人,我們肯定不會讓您失望的?!?/p>
酒液落到胃里,引起陣陣灼燒感。
圓桌上方的的暖黃色燈光映在那人眼里,清晰而明亮。蘇琛笑容頓了一下,在沈風再次斟酒時下意識脫口道:“沈風,夠了?!?/p>
沈風仿佛沒聽到一般,手腕角度絲毫未變,片刻后端起酒杯,朝對面那人舉起:“第三杯,蘇琛,從前種種……”沈風不動聲色地吸了口氣,聲音柔和下來:“祝我們今后,合作愉快。”
酒局上一旦喝了第一杯,接下來勸酒的借口多得讓人數(shù)也數(shù)不清,很快,沈風就感覺熱意一股一股往上竄,太陽穴微微發(fā)脹,眼前事物也開始不甚清楚。
于是沈風趁對面高談闊論時,偷偷跟自己旁邊同事交代了一聲,起身出了包廂。
剛推開包廂門,一股清涼的風順著門縫涌了進來,沈風幾乎是迫不及待地鉆了出去。
他走了幾步,卻又因為頭暈眼花,直往墻上倒。沈風干脆停了步子,背靠著墻,使勁閉了閉眼睛。
再睜眼,世界仍然是天旋地轉。
揉著太陽穴的手兀自垂了下去,透著一股頹喪的意味。
“還是跟……當年一樣廢啊。”半晌,在昏暗的樓道燈下,沈風喉嚨里擠出一聲破碎的嘲笑。